斷背山下百合花開。

【苍策】白马饰金羁 02

转天清晨,我依旧起得很早,即使昨天晚上睡得并不踏实。晨练的时候是不适合穿甲胄的,一件薄衫足以,可刀不像衣服,可以随意放置,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要带上它。我提着刀走出主帐,经过由士兵把守的副帐,突然就来了兴致。我悄悄掀开帘子走入帐内,想探望一下我的“俘虏”,看看他是否在暗处搞了些小动作。里面很安静,也黑黢黢的,可我的眼睛还不错,适应之后就能在黑暗的环境下看东西。借着透过门帘的一丝光线,我打量着帐子内部的装饰布局,所有物件都保持原样,甚至连他的鞋子都没挪过位置,这家伙似乎昨天一整晚都在床上躺着。我一步一步靠近,打量着他沉睡的脸庞——我已经靠得如此近了,这人竟然还没有感觉到我的气息。他这样子沉睡委实无趣,我准备卖个破绽给他,瞧他会作何反应。我一屁股坐在榻边,左手提刀背在身后,如果他在装睡,若他准备攻击我的话,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机了。我腿上的肌肉绷着劲儿,两只眼睛目不转睛盯着他看,提防他一下子跃起捅我一刀。

他的呼吸依旧平稳而虚弱,胸脯缓慢的起伏,睡得很沉。我伸出手,一点一点靠近他的身体,他袒露在空气中的那截脖子就是我的目的地。终于,我将手掌搭在上面,手指弯曲,紧贴在他脖子的曲线上。我屏息等待着,期待着他的反应,这种时候总是让人格外兴奋。他依旧闭着眼睛,均匀的呼吸着。我稍稍发力,逐渐扣紧右手——这是最危险的时候了,你还在装睡吗?没有意料中剧烈的挣扎,他依旧保持着沉默。我又加重了手掌的力度,我能感到他吸入的空气越来越少,甚至连气息也变得粗重起来。这小子,我只要稍稍再用些力气,就能杀了他,我不信有什么人可以在这样的时刻还能保持沉着冷静。可最后的关头我还是松了手,因为我还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因为我的好奇心,他才躲过一劫。

他的脖子摸起来和我的手掌差不多温度,我动动手指,扣在他的血管上,感受着皮肤下面的脉动,只要在这里轻轻一刺,温热血液就会喷薄而出。躲避不及的话,他的血液还会喷到我的脸上,那腥热的感觉还真是有些令人怀念了。我盯着他干裂的嘴唇问自己,这个人到底是谁,他真的是敌人派来的间谍吗?竟然能够毫无防备到这种程度,就像一只嗷嗷待宰的羔羊。在离开之前,我拂去被褥上的褶皱,抹去我来过的痕迹,而我对这个人的好奇心已经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那天下午时分,具体的时辰我已记不清了,我让随从在我的营帐中又放置了一张榻,比我自己的那张小不少,然后又叫他们去把那个伤兵转移过来。没过多久他就出现在我的面前,看上去没比昨日好多少,脸色蜡黄,却还勉强地笑着向我问好。我冲那张小榻扬了扬下巴,军医便搀着他过去坐下,我微微皱眉,心想这人又不是伤了腿,怎么连站都站不住了。他又咳嗽起来,闹得我心烦。我随手取来水囊递给他,他忍住咳嗽向我道谢。军医临走前告诉我莫连驰昨天夜里又烧了起来,而且烧的很厉害,中午才退烧,这几日千万不能受凉。难怪今早我去看他,他睡得像个死人,连我毫不掩饰的杀意也感受不到了。我将闲杂人等打发走,在营帐的正中央点上火盆,火盆只是装样子的,里头的木炭没剩多少,即便灭了也不碍我的事。这里本来有一张大桌子,是我日常处理军务所用,如今为了防止他打探军情,特意叫人把桌子抬走了,只剩下一张地图挂在边上。

我知道他冷,因为我不喜热,故而特意挑了日头晒不到的地方安营扎寨,即使冬天我也没点过火盆,眼下虽不是数九寒冬,可也不是炎炎夏日,除了中午有些热,早晚上寒气也挺重,身体弱的人恐怕受不了。我自己的塌上铺的褥子很薄,被子也只一床,侍从又怎么可能给他准备厚被褥呢?他才退烧,身上还有伤,住在我这里肯定不好受。我心里明白得很,可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想看看他的忍耐力到底有多强。

“你且在这里好生住着,没有我的允许,不要随意走动。一日三餐自有人伺候,大夫每日早上来诊脉,一切都已安排好,你安心养病。早日把身体养好,也可以早日出发去寻人。”莫连驰听我这么说,挣扎着起身,非要冲我行礼道谢,连道“叨扰”、“麻烦”,我嘴上虽说用不着这么客气,心里却十分受用。我是他主子,他慢慢就会明白这一点的。

他在我这里住下来,而他的一举一动都没能逃过我的眼睛。多亏了他身体不好,早上醒不来,晚上熬不住,我也不用十分辛苦地盯梢。他一整天没什么事可做,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床上养伤,活像一只孵蛋的老母鸡。我军在此地休整一番,几日过后,重新开拔,不日便可到达国都,他身体依旧不甚好,可已经能站起来了,在床上也可久坐,倒省去我们一番功夫,不然还得吩咐人用担架抬着他。

我骑马走在大军最前头,可他骑不了马,我便叫人多准备一辆车,车上盖着厚厚的帷幔,他就在那车里待着。他的那匹白马拉着车,紧跟在我的马后头。一路走来这番阵仗没少吸引士兵的注意,我向来不搞特殊,现在却偷偷摸摸在军中藏了个人,碍于军纪法规,他们却不敢妄自议论。

他一天三顿地喝药,咽下去的药比吃下去的饭都多,口中永远都是苦的,就想吃甜的。有次军队的厨子在粥里放多了糖,我觉得甜腻,只喝了小半碗,结果这家伙像是饿了许久似的一连喝了三四碗,我才发现原来他这么想吃甜的,自那以后我就吩咐厨子多做些甜粥给他吃。他的伤总是不见好,是因为药里加了药性相克和安眠的成分,他也未曾怀疑,对军医向来都是客客气气的。

不过即便伤好得再慢,他身上的刀伤也终于结了痂,天气也渐渐热起来。每天晚上他都眼巴巴看着我洗澡,自己却不能沾水。一日我泡完澡心情大好,便叫卫兵再去取来一盆热水,让他也好擦擦身子。他一遍擦身,一遍小声地哼着我没听过的调子,似乎十分高兴。他脱掉上衣,想来是近日未曾见太阳的缘故,面皮和身上都没有晒痕,虽不像大姑娘那般白净,在我看来却十分的没有男子气概。我瞧他身上没有二两肉,反倒有两道深深的伤口,一道在前胸,一道在侧腰。前胸那道伤口尤为严重,看样子像是箭矢刺入所致,幸而并不深,否则那一箭必然要了他的命。外面的士兵传言我不知从哪里掳来一位美人,天天藏在主帐内,就连军队前进时都要安置在车内,以便随时召唤。他们如果见到“美人”这副模样,怕是要惊呆。

他看我站在一旁盯着他擦身,终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唤我的名字:“将军,在下伤口污秽,恐怕污了将军的眼睛,这点事情我可以自己料理,不敢劳烦将军。”

我干咳两声,说道:“你我俱为男子,有甚么关系。既……你不用人帮忙,我就先出去透透气了。我去议事厅看看,你慢慢洗。若水不够用,叫侍卫再打水来便是。”我出了营帐,给门口的侍卫使个眼色,叫他们好好看管这家伙,便前去议事了。

议事只是个借口,我们这支军队急着回京复命,一路走来十分太平,哪有什么要紧的事值得夜里商议。不过今日似乎是十五,月甚圆,甚亮,夜风也不很大,倒是个适合赏月的好天气,我便独自站在空旷处,遥望一轮圆月。说来这还是自我离开雁门关后第一次赏月,虽然看的都是同一个月亮,却感觉不太一样,这月亮黄橙橙的,透着暖意,总觉得夜晚也更明亮一些,而边关的月,怎样看都是冰冷。一个人赏月难免孤寂,此刻若是有美酒作伴,却也别有一番风味。可美酒只一坛,此刻若喝了,下个月圆便没得喝,思来想去,终归还是不舍。故而只得长叹口气,原路返回睡觉去了。

主帐门口的卫兵刚换完一班岗,四个小伙子精神抖擞的,我冲他们点点头以示赞许。挑起帐篷帘子,里头还点着灯,可他已经睡下了,见我回来也没有挣扎着起来问安。我知道这是加在药里面的安神成分起效了,再加上他又用热水擦了身子泡了脚,想不困都难。于是我便吹灭了灯,上床睡觉,做了一整夜的梦。

转天早晨起床时顿感疲惫,似一夜未眠。我胡乱喝口凉水,便提起刀走到树林里晨练去,刀舞得有些狠,忽然觉得气短。罢了罢了,估计是这段时间我一番心思都扑在莫连驰身上,脑子绷得太紧,晚上也不敢睡沉,缺乏休息导致的。脑袋偏偏在此时跟着疼起来,我杀意又起——必须得弄清楚他的身份,否则就该让他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挥刀甩去刀身上的晨露,皱着眉头去了饭堂。

用完早饭便是正经的议事时间,我踱着步子走向议事的大帐篷。众位将士已经坐好,正首的位置是留给我的。我们这一路行来没什么大事,所议之事无非是某士兵路过某地掳了民女被状告到了官府该如何处置之类,又或者是粮草将尽,而补给未到,该怎么办等将军拿个主意一类。通常来说这种事情轮不到我来决断,自有下官处理,故而我并未留心议事内容,只一面忍着头疼,一面掰着手指头算还需多少日子才可回京。

“将军——莫将军——”

我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方才回过神来。

只听杨副将说道:“将军,快到五月初五,今年这端午节,您看该怎么过?是热热闹闹地庆祝一番给士兵们放个假,还是像往年一样,发些粽子了事?”

节日向来是太平盛世才过的,眼下时局动荡,早没了过节的兴致——我本想这么说。可端午节有粽子吃,有雄黄酒喝,粽子有甜有咸,有大有小,一想到甜粽,我便改了注意。便道:“虽说时局不稳、战乱不断实在是没有什么过节的兴致,可偏偏在这种时刻,方能显出节日的喜乐与好处来。我看今年这端午,还是办得隆重一些,军中上下,都有粽子吃,都有酒喝。”雄黄酒可是滋补身子的好东西,那家伙没理由不喝,我期待看到他醉后的模样,万一不小心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便有趣了。议完事后我下令开拔,各将领纷纷回去带领各自小队准备前进,我也自去牵马,莫连驰依旧待在他那辆密不透风的车中,紧跟在我后头。开拔之前我下了两道命令:今年端阳节,除值班将士外,其余士兵皆可放假。守卫由一日两班换为一日四班,这样一来每个人都能轮着过节了。第二道命令是:五月初五之前,军队需日夜前进,除生火做饭修整外,不得停留。

我直挺挺骑在马上,忍着头疼,直坐到大腿发僵才命令军队修整半个时辰好生火做饭。我未曾多想,一头钻进身后的车里,没理会他,只叫人帮我脱下铠甲,便倚在软垫上闭上眼睛。头疼得越来越厉害,仿佛战鼓敲得震天响,即便是躺着,身子却怎么也放松不下来,我只好在垫子上翻来覆去。也许是我动静太大吸引了他的注意,也可能他本来就醒着,总之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有人在呼唤我。

“将军——将军——我这里的垫子更软些,已经让我捂得十分暖了,将军若不嫌弃,不如到我这里躺着。”

就是因为这家伙在,我才没办法松懈下来。即便我如此难受,也别以为我的警惕性会跟着降低,这小子莫非太小瞧我了。我推开他伸来的手,唤两个侍卫进来,让他们一个去取些热水来泡茶,另一个去叫大夫过来。营帐里又暂时恢复了平静,我们两个人虽都醒着,却只一言不发地互相对视。我十分不避讳地盯着他,皱着眉头,忍受着一跳一跳的头痛。他看起来十分拘谨,身体缩起来,尽可能不占用车里的空间。他同我差不多高,只是比我瘦弱一些,我估摸着在如此逼仄的空间中和他近战肉搏能有几分胜算。这时军医来了,我只好也盘腿坐起来,方便他为我诊脉。所幸并无大碍,只是思虑过重导致的心火旺盛,吃两副药便可痊愈。大夫自去煎药,我接过侍卫手中的茶盅连着喝了好几杯才觉得凉爽了些。

我总是不放心在自己状态不佳的情况下和他独处,便想着出去,可出去之后又该怎么办?我这状态实在不适合上马,可若是让侍卫再去取一辆车来,必然会引起其他士兵的注意,以为我得了什么严重的病。罢了,也只能勉强待在他这辆车上了。我斜睨着莫连驰,打量他的神色,猜度他的心思。看着看着眼皮就越来越沉,我终于睡了过去。我睡得很浅,不知睡了多久,似乎感到有人靠近,眼睛睁开一条缝,只看到莫连驰低着头在我身上添了一床被子,闭上眼再睁开,又看到他将火盆放到我身边,我忽然觉得很暖和,直到那时我才发现,原来我是发烧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猛然惊醒,赶忙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只听他说道:“将军,已经午时三刻了。”

我赶忙坐起来,准备命人为我穿上铠甲,忽然瞥到他,便问道:“你会穿铠甲吗?”

他倒是坦诚,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

“也罢,你来服侍我穿,我教你就是了。”

我站得笔直,等待着铠甲落在身上那刻的厚重感。他比我矮上一些,当他举着铠甲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能清晰地看清他的眉毛和眼睛,不知道是否因为我还发着烧的缘故,他忽闪的睫毛,让我有些犯迷糊。我这身铠甲重约三十斤,他要想将这甲片举起来,必然会扯动腰上的伤口。果然,我的脑海中刚产生这个想法,便看到他动作一僵,他却未吭一声依然替我将铠甲套好。他又弯腰取来腰带,替我围在腰上、扣好。我低头去看他头顶的发髻,扎得极工整,想必他的手应该很巧吧。

“别忘了护手。”我提醒他。他便为我取来护手、戴上,不待我提醒,又将两只靴子摆在我两只脚的前方。

“你到是机灵,”我将拳头握紧又松开,护手不紧不松,力道刚好,“不仅手巧,心还挺细。不如我收你做我的贴身护卫好了。”

他道:“不是我机灵,我依稀觉得之前我也替别人做过类似的事,脑子虽没了印象,手指头倒还记得。”

我翻身下车,再骑到马上,觉得心跳得十分快。我深吸几口气,待心跳恢复正常,便下令开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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