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日月

逼仄的酒馆里炭火烧得正旺。

酒吞童子又迟到了，妖琴师默默低头看了眼时间，有些惦记每晚准时观看的电视节目。

万年竹夹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随口问道：“酒吞大人呢？什么时候过来？”

烟烟罗担心头发让烟熏到，便找他要了根发圈将头发束在一起，方才说道：“准是和家里那位闹别扭了。”

大天狗放下筷子，轻皱着眉头，张了张嘴，却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取过酒杯抿抿唇，心里终归还是有些放不下，便问了出来：“真的是茨木童子？”

烟烟罗哼了一声，挑了挑眉道：“待会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妖琴师慢条斯理地品着热乎乎的茶水，“酒吞大人选择这种地方会面，大约是真有把握吧。”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当然不可能只是一家普通的烤肉店了，店主人可是大有来头——爱吃的妖怪不算少，可这位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吃货，据说从江户时代开始就在人间吃吃喝喝寻欢作乐了，所以这家烤肉店的滋味，也能追溯到几百年以前。几位大妖怪维持人形，挤在这方小桌子上。他们的身边，坐着其他妖怪，或大或小，或长或短，或面目狰狞，或美艳夺目。

这地方，妖怪多，阴气旺。对人类来说，本该是本能远离的场所，可总有那么些不怕死的人，因为贪图至极的美味，甘愿来这阴森森的烤肉店，在大嚼特嚼的同时，无意中折了阳寿。而活人的气息，反而又吸引了更多的妖怪。小酒馆看似狭小简单，实则别有洞天，这老板倒也真会做生意，无论是人是鬼，来者皆是客，何况哪有跟钱过不去的道理呢？美食不分物种，估计老板心中想的，是让美味的食物一直推广和流传下去吧。

木门刷的一下推开，带动了铰链上的门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酒吞童子拉着I.D走进这间暖意融融又充满美好味道的酒馆。

同一时间，几位大妖怪一齐转头，向门口望去，见来人穿戴得严严实实，连跟头发丝都不舍得露在外面。一位是酒吞童子，另一位想必就是今天晚上的主角了，大家都想近距离看看传说中得到酒吞垂青之人和茨木童子生前究竟有几分相似之处，可I.D始终戴着墨镜，叫人看不清长相。大天狗一行人早从烟烟罗口中听说了酒吞和这位人类的纠葛，也知道了这位就是要加入他们的新成员。几天前的娱乐报道头条全是这家伙的脸，出个道都能搞得满城风雨，他也算是娱乐圈第一人了吧。想到这儿，大天狗叹口气，忽然有些同情这孩子，毕竟是和酒吞在一起啊，肯定挺累的吧——可大天狗不说，他心里全明白，他不评论，不轻易发表感想，多看、多听、少说，这也是他的大义。

食物的香味勾引着酒吞的胃口，好久以来他都没觉得这么饿过了。一屁股坐在空着的座位上，顺手一拉I.D，自顾自地为两人面前的酒杯倒满酒水，一边开口说道：“茨木，现在可以把墨镜摘下来了吧，在屋里还戴着墨镜，效果适得其反啊。放心，这儿没有记者，不然我们几个就没法安心吃东西了。”

被唤作茨木的人，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伸出手，慢吞吞地摘下墨镜，脱掉了帽子围巾口罩手套。

妖琴师一本正经地喝着茶，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实际上却在用余光偷偷打量着这位“茨木童子”。

除了烟烟罗外，其余人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酒吞这位绯闻男友，不禁大吃一惊——太像了，实在太像了！在网络上看视频的时候还没这么觉得，可等到真见了本尊，活脱脱就是茨木童子啊。尤其是大天狗，因为有幸见过茨木童子生前化身人类的模样，故而受到了更大惊吓。手掌在桌子下方微微攥成拳头，他直视着I.D的脸：可以确定，当年化成人类模样去山下参加夏日祭的茨木童子，换个发型装束，就是眼前坐着的这个人类啊！

众人的吃惊反应是酒吞意料之中的事情，“这位就是我们的新成员，茨木童子，以后要承蒙大家关照了。”眉梢眼底皆是笑意，高兴的心情像涨潮一般无法控制。

I.D面部略微有些僵硬地笑笑，道：“各位……其实……我是你们的粉丝，一下子能够见到这么多偶像实在太令人激动，我现在脑袋还转不过来。而且各位真是太帅了，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你们。”

酒吞揉揉他的脑袋，笑道：“安心，不要紧张，这几位很好说话的。”又夹了一筷子肉放在茨木碟中：“饿了的话就吃东西，不要拘束，以后会慢慢熟悉起来的。”又对众人道：“你们别看他现在这么乖，其实脾气可大了。出门之前还和我发脾气来着，这段时间让记者吓到了，不愿意出门。我好说歹说才劝他出来和各位见面。”

“这么说来我们几位还真是有福气呢。”妖琴师将手中的碗轻轻放下，一字一句说道。

他说话向来只表达字面意思，众人自然不会多想，可I.D不一样，他的心思太缜密了，便有些犯嘀咕，担心自己在无意中得罪了这位日后要合作的伙伴。

酒吞将手随意搭在I.D肩膀上，另一只手握着的筷子已经伸向了盘中深红色的鲜肉，似乎是嫌麻烦，干脆省掉加热烧烤这一道工序，将滴着红色液体的食物直接放入口中，咀嚼几下便吞入腹中。

I .D心情本来就不算好，连带着食欲也受到影响，更何况是在这种场合下，和他一桌吃饭的可都是叱咤娱乐圈的大明星，要他放松心情自在如常地品位美食简直是痴人说梦，现在他就连填饱肚子的欲望都没有。

因为他们二人来的晚，众人早已浅酌了一番，酒吞又口渴得厉害，喝了几口就将瓶中剩酒清了个净，又招呼老板再添上几瓶清酒，喝了几口润润嗓子才开始他今晚的工作，将众人介绍给I.D。

为I.D的杯子再次添满酒水后，酒吞从桌子的一端开始，依次将成员们指给他看。

“这位叫万年竹，擅长吹笛子，对日本的酒类也有研究，是个难得的酒友。”

万年竹朝I.D笑笑，无奈因为其长得太俊俏，眼神太多情，看得I.D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万年竹也看出这位新成员内心的紧张，便打算随口和他聊上几句缓和下气氛：“如果酒吞大人刚好不在，茨木大人若是想喝酒的话不妨来找我，不敢说我的酒量如何了不起，可酒品好得很。”

酒吞童子切了一声，道：“茨木要是想喝酒我会不在他身边吗？怎么会轮到你同他喝呢。”

万年竹撇撇嘴，装作十分遗憾的样子冲I.D说：“酒吞童子大人的酒量十分可怕，同他喝酒可千万不能逞强啊。”

酒吞又笑笑，不置可否，指着万年竹旁边的烟烟罗，对I.D说道：“这位厉害了，我们的经纪人，前几天你见过的，就不再多介绍了。”

烟烟罗心情不错，冲着I.D扬起酒杯，嘴角一翘，将酒水一饮而尽，仿佛任何的不愉快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因为上次的争执后大家将话都说开了，困扰她多年的心结也不复存在，再说这位精明干练的女妖怪也擅长审时度势，怎么会不自量力试图去挑战酒吞童子的权威呢。

烟烟罗旁边坐着大天狗——是组合中唯一一个与酒吞地位平等的大妖怪。大概是同性相斥的缘故，两人似乎互相瞧不起，有些面和心不和的。

“这位是大天狗，特长嘛……也是吹笛子。”

酒吞童子的介绍太简练，I.D终于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一时忘记了紧张与尴尬。他怎么可能不认识大天狗？这位成员一向也是他所欣赏的，而且大天狗那么多的特长和优点酒吞不提，可偏偏只提到他会“吹笛子”，调侃的成分占了大半，I.D怎会感觉不出来，可另一方面又安耐不住好奇心，便问道：“真的吗？原来大天狗也会吹笛子！嘿，我都不知道，白自诩为头号粉丝了。不过万年竹会吹笛子，大天狗也会，那偶想你呢？你也会吗？这是不是组合里面每个成员都要学会的技能，我是不是也要开始学习了？”

众人哄笑起来，就连微皱着眉头的大天狗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可随即又觉得自己的举动实在太孩子气，才试图用咳嗦掩饰自己嘴角的笑意。

酒吞童子瞥了一眼大天狗，又转头对I.D说道：“我不会吹笛子，其实我不是很擅长乐器，是因为在无意间学会了吉他，才转行做音乐的。万年竹会吹笛子算是天性吧，至于大天狗嘛，你就要去问他了。”

俗话说相逢一笑泯恩仇，众人这番笑声将I.D心中那点胆怯和紧张终于扫除殆尽，气氛也像那烧得正旺的炭火似的，越来越高涨了。

终于介绍到了最后一位，酒吞童子又喝了口酒：“最后这位是妖琴师，他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半路出家，他搞音乐的时候大家都还不知道在做什么呢。如果你以后在音乐方面遇到有什么疑惑或者困难，尽管问他就是了。”

妖琴师这个人，正经的很，即使在现代世界生活了那么多年，也没有抛弃他素来坚持的一套规矩。他听到酒吞介绍到自己，便直起身子，朝I.D鞠了一躬，道了句“请多关照，茨木童子大人。”

I.D被妖琴师低沉禁欲的嗓音迷住了，不禁对这位古板稳重的成员心生好感。能够亲眼见到往日在屏幕上才能看到的明星，直到这一刻，I.D才感到他偶像邀请他加入“百鬼夜行”的提议背后的意义究竟有多重要。就好像为他打开了一扇大门，引领他进入一个新世界，有无数的可能性在他面前展开，犹如一幅幅空白的图纸，等着他亲手去书写去绘画。如果不是因为“冰场视频”事件的推波助澜，只怕他现在还是平凡人一个，这辈子都没机会近距离接触到偶像们了。

酒吞见I.D又在走神，也不知在想写什么，便把手伸到在桌子下面众人看不到的地方，拉起他的手，十指交叉，给予他无限的温暖与安全感。

“想什么想的这么出神？桌上的菜不爱吃吗？还是吃不惯？不然我们去外面买点别的？”

I.D回过神来，赶紧说道：“别，不用。我吃的惯，就是一时有点太激动了我的偶像。”

酒吞童子见他傻笑才放下心来，转过身继续和万年竹拼酒。

生肉吃的太多，喝酒喝得尽兴，酒吞童子感觉体内的妖血都跟着燥热了起来，用手背一擦，脑门尽是汗，干脆将连帽衫也脱了下来，只穿一件短袖。

“……不对，节奏是这样的，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然后又重复了一遍。”

“这么说这旋律可以追溯到几个世纪之前了？”

“就是这样，大天狗大人。”

见大天狗和万年竹又兴致勃勃谈论起了古乐，万年竹朝茨木童子眨眨眼，无奈的摇摇头。

“喂，你俩在做什么？说好了不谈工作，怎么回事，来喝酒啊。”酒吞童子喝得正兴奋，话也跟着多了起来。

“好好好，酒吞大人，我们来喝酒。”妖琴师趁着对方没注意，端起面前的茶杯同他碰杯，而后一饮而尽。

大天狗拿起酒壶，将酒水倾倒入杯，正欲同其他人碰杯的时候，却感受到了后腰处传来手机的震动声。他不动声色地放下酒杯，取出手机瞄了一眼后又将手机放在了酒杯的旁边，继续吃吃喝喝。

烟烟罗望着酒吞同茨木讲话，嘴边始终挂着笑意。她的心中百转千回——虽然不知道这个人类从哪儿来，可是他能代替茨木童子大人的位置，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陪伴酒吞童子大人。他是酒吞大人选中的人类，他和别人不一样，甚至和别的妖怪也不一样，他有资格。千年来，不是别人，只有他一个。与其探查这个人类的来历，不如安心地过好眼前的日子，虽然这么想感觉有些对不起茨木童子大人，可又能怎么办呢？人死如灯灭，可稍有一缕魂魄流转，而妖怪的死亡，是彻头彻底的灰飞烟灭，别说什么轮回转世，就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不可能找得到。何况她心里清楚——不仅是她，每个妖怪的心里都明白，现在的世道大不如前，已经不适合妖怪们生存啦，他们活了这么久，不知道哪一天说不定就灰飞烟灭了，不如怜取眼前人呐。

生肉与血液为鬼王大人提供了力量，他放松了警惕心，放下了顾忌，妖力也就借着酒劲散发出来，仿佛空气中流动着肾上腺素和雄性荷尔蒙似的，本就热闹的酒馆变得更加躁动了。分不清是受到了了酒精还是顶级妖怪的妖力波动影响，酒馆里的鬼怪们，无论大小，也跟着兴奋起来，场面一度热烈非凡。酒杯碰撞声、炭火噼啪声、高谈阔论声此起彼伏。而I.D也因为和大家熟络起来而兴奋不已，天南地北地聊天，美酒入喉一杯再一杯，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夜店小王子，头脑在酒精的刺激下反而运作得更快了，感官也变得更加敏感。而此刻活力四射的酒吞童子散发的吸引力对他来说无疑是致命。偶像的一举一动，每个细微的动作，他上扬的嘴角，稍稍放大的瞳孔，甚至是睫毛的震颤，I.D都能感受到。

这个人，是黑夜的恶魔吧。他想。

我将臣服于他，奉之为偶像。

I.D佯装喝醉，趴在桌子上，大胆地伸出手去拉酒吞的小臂，像个白痴一样咯咯笑个不停，嚷着要水喝。

“他不是喝多了吧。”离I.D最近的万年竹关切地问道。

酒吞童子看穿了他的把戏，想要趁此机会逗弄一番。“不会吧，小家伙酒量还不错。”

“可茨木大人的脸红了。”妖琴师滴酒未沾，依旧保持敏锐的洞察力。

酒吞童子瞥了一眼拉着他手的家伙——岂止脸红了，脖子和耳朵也红了呢。总不会是热的吧？

I.D的酒量确实不错，可见他身上可疑的红晕并不是酒精作用。要怪也只能怪偶像的气息太霸道，仿佛数道无形绳索将他困住，透不过气来。他只觉一股无名邪火从他体内升起，得不到发泄，更像是有块烙铁在心里燃烧似的，燥热难耐。

餐桌另一端，大天狗被手机不停震动搞得有些心烦意乱，无可奈何终于接通了电话。可惜嘈杂的酒馆算不上通话的理想场所，对方因为听不清大天狗说话直接愤怒地将电话挂断了。叹口气，他摇摇头，心想得赶紧回去哄那家伙啊。

于是大天狗将筷子放下，见大家也吃的七七八八了，何况对面那两位已经要黏到一起去了，看来急切的需要一个私人场所。审时度势一番，他清了清嗓，说道：“天色也不早了，今日聚会甚是尽兴，不如大家就先回家吧。周一开始照常训练，各位可别迟到了。”说罢便付清账单，穿好外套，朝门外走去。

众人自然没有异议，各自饮尽杯中酒，一边披上外套，一边继续讲完没说完的笑话，相拥着出门去。

而我们今晚的主角才从桌子上抬起头来，尚未搞清发生了什么事，就见大伙纷纷向门口走去，就连偶像也不在他身旁了！瞬间的慌乱让他冷汗直冒，正欲起身追赶，却被一只大手拉住了。

酒吞童子为他取来围巾帽子口罩等物，柔声说道：“别着急啊，我不会走的，我一直都在你身边。来，把帽子围巾戴好，外头冷小心生病。”

耐心等着I.D带好手套，捂得严严实实又成了一个球，才牵过对方的手，为他打开酒馆的大门。

清冷的冬夜空气瞬间扑了满面，I.D眨眨眼睛，看着口鼻喷出的气息化作一缕白烟，渐渐消失在漆黑的夜中。稍稍转头就能看到酒吞童子那头火红的发，即使带着毛线帽，那头像极了主人性格的头发也不能安分，红色的发丝从帽子边缘窜了出来，张牙舞爪的。

酒吞开口，白色的雾气窜了出来。

他听到对方说：“茨木，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在写番外，内容是酒吞童子的日记。然而并不知道什么时候发。